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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派遗音:“想听余叔岩唱腔就只剩下十几张唱片”

张中行 梨園雜志 2022-07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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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老子说:“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。”我引这句话,是想说明“根”“初”“童年”的重要,或说其力不可抗。这不可抗简直是不可以理喻。比如生在江南,总是无米不饱;生在燕赵就不然,因腾达而钟鸣鼎食,有时还难免想吃玉米粥。其他近于上层建筑的癖好就更是如此。记得老一辈某名作家曾一再写,平生最讨厌的是打麻将和看京戏。我曾问他喜欢什么戏,他说“社戏”还有些意思。我想,这是因为他是绍兴人,小时候看惯了。至于我,因为生在京城附近,就觉得京戏也颇有意思。当然,表演的人要是名角。


梅兰芳之《红线盗盒》


 我最初到京城是二十年代,看梅兰芳演《红线盗盒》,他还很年轻。其后住京城多年,名角表演看了不少。京剧有行当之分,我比较喜欢丑的念,因为有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的风味;旦的做,因为确是中国旧时代妇女的典型化;老生的唱,因为有些唱腔有苍凉意,使人想到人生,想到天道。


 老生的老一辈,谭鑫培、刘鸿声等,余生也晚,没有赶上。小一辈,马连良、谭富英等,当时都是初出茅庐,看也不以为意。中一辈,余叔岩、言菊朋等,都熟悉,只是余叔岩,这位后来高升为余派祖师的人,却一次也没有看过。主要原因是,他身体不好,早已洗手不干了。俗话说:“鱼是跑了的大。”因为看不到,对于他反而特别感兴趣,也因而关于他的道听途说,现在还记得一些。

 

 他是名老生余三胜的孙子,说轻些是将门出虎子,说重些是后来居上。他学谭鑫培,有继承有发展,发展是加上清润和宛转,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,于是附庸蔚为大国。成名之后,颇有傲气。但思路还是传统的,所以自己是“唱戏的”(旧时称呼)却看不起唱戏的。据住在宣(武门)南他家附近的一个朋友说,他有个女儿,成年了,有人来提亲,他一定先说:“如果是咱们梨园行,就不必提了。”有一次他演《打棍出箱》,念“我的妻”的时候眼往包厢那里望,出神入化,事后记者问他是不是他夫人在那里,他答:“我演戏从来不许家里人看,因为这是伺候人,他们是我养着的,不能看。”据说他通音韵学,是某专家教他的,可是他向来不谈这些,因为他认为,他是唱戏的,不应该高谈学问。


余叔岩之《问樵》身段


 他不只有狷介的一面,还有宽厚的一面。据说他有个文墨朋友,有机会到美国去,可是没有路费,他为此给某唱片公司唱了一段《搜孤救孤》,把报酬一千元全部送给这位朋友。也就是本此精神,他对于演救灾的义务戏很热心,记得有两次,一次演《盗宗卷》,一次演《打棍出箱》。票非常贵,而且有黑市,我当然没有力量去欣赏。还有两次,是演为朋友凑热闹的祝寿戏。一次在隆福寺街福全馆,戏目是《空城计》,角色的安排故意阴错阳差,由张伯驹扮诸葛亮,杨小楼扮马谡,余叔岩扮王平。这次戏轰动九城,第二天传当时的盛况是,台下人山人海,都看王平,不看诸葛亮。另一次是在什刹海会贤堂,因为未能保密,头一两天就流传,某日下午将演《打渔杀家》,余叔岩扮萧恩,梅兰芳扮桂英,叶盛章扮教师爷。于是许多无亲无故的戏迷们急中生智,抢先于午前就持礼入贺。不速之客源源而来,因而迟到一步的人们只能在大门外拥挤。人越聚越多,成为俗文学惯用的“水泄不通”。据说此时梅兰芳的汽车来了,司机机警,见情势不好,转回逃去。余叔岩可能早得消息,没有来。一场三绝戏就这样夭折了。


余叔岩之《空城计》饰王平

 

 喜欢听余腔的人还有两条路,一是买唱片,二是买票,看余派传人。说起传人,学他的人当然不少,我印象深的有两位,一女一男:女是孟小冬,男是杨宝森。孟小冬,民国初年京剧界的名人。名高的来由,唱得不坏是一,女唱男是二,三当然最重要,是不但是女,而且漂亮。她曾经是梅兰芳的如夫人,后来分道扬镳。再后拜余叔岩为师。据说只学了十出戏,以后演出就限定十出之内,不演其他,可见能够尊师重道。十出之中有《击鼓骂曹》,我看过,确是好,现在还记得“手中缺少杀人的刀”的唱法,巧而韵味厚,在当时也可称广陵散。但不知为什么,后来退隐了,许多年,不只剧场不再有她的足迹,连消息也杳然。

 

 另一传人是杨宝森,晚景很惨淡。据说余叔岩教他,有条件,是不能给别人挎刀。也有人说他只是余叔岩的私淑弟子,尊余,亦步亦趋,所以列入余派。是五十年代中期,有一天,朱文叔先生同我说,杨宝森在前门外西珠市口开明戏院(后改为民主剧场)演戏,地道谭派,味道雅而厚,不可不看。我不辜负朱先生的好意,买了票。是下午一场,演双出:《当锏卖马》和《洪洋洞》。谭派正宗戏,用十分力气演。可是为“天”所限,很不如意。这“天”包括两层意思。一是天时,其时比较年轻的人已经趋向芭蕾舞和音乐会,对京剧不感兴趣。另一是“天资”,比如马连良,用谭派的标准衡量,功力不深,可是有“精气神”,因而就有人缘;杨宝森缺的正是这个,所以不能叫座。这个戏院不大,座位不很多,可是看客稀稀落落,楼上全空,楼下充其量不超过一半。最煞风景的是前几排里有两排外国人,正在锏已当、马将卖的时候,一齐起立,列着队退场了。对于这种情况,捧余派的人都会难过,何况表演者,正在为英雄末路的秦琼声泪俱下呢。这之后,像是不很久,听说他就下世了。


杨宝森之《洪羊洞》

 

 传人零落,想听余的唱腔就只剩下十几张唱片。这,我本来都有,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家里考虑,这不是样板戏,存着,有反对样板戏之嫌,赶紧找出来送往废品站。语云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这样清了,结果就轻了,也可说是一得吧!

 

(《北京的痴梦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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